当前位置: 缝纫机 >> 缝纫机资源 >> 关于父亲,是时候谈一谈了
这个题目,在稿纸里放了很久,一直没有勇气动手来写,此前主要是不知道怎么写,尤其是自己对父亲根本没有深入了解,也许至今对他仍所知甚少,不过既然开始重新认识彼此,那么写点总结和感受,也是给这个过程添一份仪式感。
1.
直到自己三十五岁之际,我才开始慢慢理解父亲。他为什么从不看好我所选的专业以及职业方向;他自己一路辛酸、欲说还休的人生经历;他对儿子各方面不成功的忧虑,待之以苦口婆心的劝导,却又不被接受的无可奈何;他内心所想所感,一生所求的……
即使在踏进社会工作多年后,对作为完整个人的他,我其实一直都不太理解,或者说是一知半解,有时想起父母,脑海里甚至闪过一瞬恍惚的陌生感。
的确,对于年轻时的父母,儿时记忆里甚至更早以前的他们,于我们而言是陌生的。那年轻鲜活的形象,与现实里上了年纪的父母很难联系为一体,似乎他们在子女印象里的存在从来是片段式的,难以拼凑成一种完全而连贯的画卷。
他读过书,高中毕业,用过的旧书积攒了一大堆,后来都做废品处理了,再后来他几乎不谈读书相关的话题,这大概是他心里的一大劫。与我不同,高考失利时他没得选择,烧过砖窑,外出打过工,然后回乡开始种田。
棉花从发芽、开花、吐絮到死亡,生命不超过一年。初生的嫩芽柔软又脆弱,生长需要水分,不耐旱涝,喜欢阳光,但江汉平原多雨水,作为木本植物,它长得虽快,最高却不过一米多。开花结果后是各种虫类最活跃的时期,如果能躲过虫害,果实成熟变老逐渐裂开绽放棉絮,棉株开始枯萎老去。
吐絮阶段需要充足的阳光,不然棉花成色质量就不好,卖不出好价钱。生长期需要大量施肥、除草、撒药灭虫,如此才能保障较高棉果产量,在气候适宜的前提下。采摘完绵果,植株的生命接近尾声,干枯的棉杆会被连根拔起捆在一起,最后充当农民灶边的柴火。采回的棉果经拨开分拣、晾晒,然后称重出售。棉絮可以做棉被,棉籽可以榨油。
此外,水稻、花生、玉米、黄豆……也是类似命运,最后收割无外乎是镰刀、铁锹、铲子、锄头或脱粒机的区别。它们大都是一年生命期的作物,水稻一般可到两期,一年的生命对于植物算很短暂了,但对于农民而言已经很长了。大半年的农资、精力和汗水投入,才够换取收成时节的片刻欣慰。
从水牛拉石轮撵谷子,到柴油机带动脱粒机筛稻谷;从两轮人力或水牛拉的木板车,到手扶拖拉机运送农具、农人和庄稼,境况当然有改善,然而这个改善的过程可能太慢,慢得仅止于此,便已耗尽一个农民年富力强的生命期了。
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他都忙于田间地头,可能很少有时间思考别的出路甚至抱怨现状,他想的大概是如何更快为儿女挣到学杂费,如何能让家里每一顿饭菜多点儿荤腥……尽管在当时村里我们过的不算差了,但从来要强的父母为此经受了何等艰辛,旁人很难体会。
购买二手拖拉机,搭建机屋后,务农之余,他开启了“副业”:用拖拉机给需要建房子的人运送砂子、石子、水泥等建筑材料,比之前更忙,这时候我上初中了。拖拉机的轰鸣声沉郁厚重,每次启动很费力,不好驾驭,上货卸货都是繁重的体力活。他应对自如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消磨不尽的倔强劲儿,实则外表还一直残存抹不掉的清隽书生气。
那时候开着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从学校附近土路上驶过,他可能不会知道,不远处教室窗边时常投来关切的目光,送他度过那短暂而劳碌的一程。
2.
或许也有自己未婚未育的缘故,三十几岁以前,我好像根本不明白父亲这个词意味着什么,更遑论理解他,或感同身受的为他着想。每一次父母要我去他们身边过几天,我多半是拒绝,深究起来我拒绝的不是他们,其实是他们所处而令我不太舒适自洽的环境和条件,更深层是自己的自卑和懦弱。我是过于自私的,甚至无意间对自己父母都势利起来,这时候觉得自己心狠,何以情疏至此,于是也厌恶起这样的自己。
青砖黛瓦的老房子拆了,家里建起小楼房,上高中后,离父母又远了一些。他们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拮据,甚至更繁忙、更劳累。也许由于彼此年纪渐长,我也更能感受他们的辛苦,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终归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反而羡慕小时候,至少有机会帮家里干点农活,至少没那么多离愁别绪。
在送儿子去学校时,他依然不会发觉,留在身后依依不舍的惆怅。很多年后当我们再离开,他大约也有类似的惆怅,不同的是长大的儿女对他不再如从前那样依依不舍。
不愿耽溺于这种对父母的依赖和眷恋,我选择了逃避,远走他乡。上大学后,离家更远了,这期间父母离开农田,开始进城打工,到邻省二三线城市的服装厂做工。
循着城区老旧的街道,走过市井喧嚣的曲折杂乱,进入城中村里毛细血管网的细枝末梢,像身体里鲜为人知的隐秘组织,兴旺交织着繁芜。工厂所在的楼房似乎生来就老朽不堪,不修边幅,与昔日田园上新崛起的霸道厂房交错杂陈。盎然的沧桑,依旧愁苦里透出倔强,混合蒙尘的青村,在其中翻涌搏动。
车间里各种机器高歌齐鸣,空气随之震荡哀鸣,年轻的车工坐在缝纫机前,手脚忙碌不乱,全然无视噪音的影响。烫工、裁布料的、打包装的、剪线头的勤杂工等在各自的岗位耕耘,协奏出属于他们的人生交响乐。这里是农民工以及从小辍学的农二代的天地。上午开始做事,午饭过后继续工作,晚饭后继续工作,夜里收工,回到狭小的隔间卧室休息。除了生意淡季的月余休假,日常没有多少闲暇,即便空闲下来,除了手机,也无别的消遣。
记忆中的老水牛、老旧拖拉机,连同父母最茂盛的生命历程,都被淹没在岁月的尘埃里。从农民转变为农民工,十几年工厂作业迄今,他们一年一年老去,像田野里的庄稼,草木荣枯靠天怜悯,像裁剪加工出的服装,破旧了不会被缝补……走出了田野,又要如何走出工厂,以后的路也许不漫长,而他们将往何处去?
3.
“父亲发来语音消息,提醒我去打疫苗。
他又发来视频通话,下意识地反感,不想接听。
漫长的待业时期,他的来电通话在我听来不像关心或担心,更像是一种变相的敦促和压力,令人感到焦虑、烦躁。想到这些,突然觉得自己这样不作为,对他们而言也许是一种残忍。
……”
离开校园,工作以后,好像越来越难以理解父母,可能一直以来都没有理解过。反之亦然,儿子对他而言也是难以理解的,其最不可理解之处也许是儿子压根儿就不想做到让父亲满意,让他放心。那些逃避、对立和失败的沟通,一定也给他造成了不少痛苦。
他总对儿子不满意,但我以为这样令他不满意的儿子,正是他自己一手培育出来的。总觉得他将儿女保护的太好,而这种保护对穷人家的孩子而言是有些过度了,至少对从小孤僻软弱的我是不必要的。然而我一面依赖于这种保护长大,纵容自己的多愁善感以及各种性格缺陷,到了要自立自强,谋生活、求发展的阶段,面对人生的失落和一无所成,却将自己的无能及后果归咎于它。对父亲,这多少有点不公允。
他是否认为儿子的不成功有自己教育失败的责任,抑或认为根本原因在于儿子自己的认知和抉择,这一点我无法确知,这些问题就像是一串无解的死结。妄图解开它们很困难,但总得去尝试,不然如何去化解那些冰封凝固的心结。
卡夫卡在《致父亲》的长信中写道:
“在我的结婚尝试中,两种似乎是截然相对的因素激烈地在我与你的关系之中碰撞,比其他任何场合都更激烈。结婚当然是对最充分的自我解放和独立的担保。那样我就会有个家庭,这是我心目中人力所及的最高点,也是你所达到的最高点;那样我就与你平等了,一切旧的、新的耻辱及暴政将永远成为历史。这可真不啻为美妙的童话世界,但其中却大有可疑之处。所获太多了,要获得这么多是不可能的。
这就犹如有个人被囚禁了,他不仅怀着逃跑的意图,而且还要同时把这座监狱改建成一座避暑行宫。但如果他逃跑了,他就无法改建;如果他改建,他就无法逃跑。如果我想要在我所处的与你的关系中获得独立,我就必须做某种同你毫无关系的事情;结婚虽是伟大的事,并赋予人以最可敬的独立性,但它同时也与你有着最密切的关系。所以要想从这里脱身,是某种接近狂想的东西;几乎每一次尝试都会因而受到惩罚。”
卡夫卡无疑是参透了婚姻对于父子关系的重要影响,他精练独到的书写包含了我与父亲在对结婚一事的观念博弈上的悖论,所以对此已毋庸赘言。
也曾多次想过给父亲写信,最终还是作罢。书信用来解决父子沟通问题,在如今看来,除了不合时宜,更像是种退而求其次的无奈之举。卡夫卡在与父亲的长久争论中,终究难以获得和解,即反映了这种方法的局限,但他的尝试和努力本身就是功道。尽管将受惩罚,仍不断尝试,譬如朋友般对话,心平气和,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和觉悟。
4.
前几天与母亲通话,得知父亲干活时又伤到腰了,不免又给他唠叨了一番锻炼养生的重要,一如从前他们唠叨我们那样。一直不觉得他像耳顺之年的老人,记忆里仿佛几年前还是他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的样子,总以为他不会这么快老去。如今他难以接纳儿子关于健康养生的劝告,就像我们青年时听不进他的“老生常谈”一样。
自己余生的目的和意义全在于子女,在他讲来,自己的生活和身心都是次要的,反正这辈子就这样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只盼望儿女成家立业、家庭美满、事业成功。这种年纪越大越不求上进、不可救药、不可动摇的人生信念,把人生意义都寄托于儿女身上的执念,也如年轻时我们的叛逆一般,不由得令人可怜又可恨。对人生幸福的理解永远停留在结婚、事业、财富上,对话已然难以跨越思想观念的鸿沟,或许更需要的是反思和包容。
无法达成共识与和解,当然会感到恼恨、愤懑,他的迫切期待,于我是压力,于他是焦虑。矛盾冲突可能永远不会化解,但回头想来,他希望儿子获得世俗的成功,这点执念难道不能被理解和包容吗?同样的,我们追求世俗的成功,一定出于自身需要亦或内心指引,而不是一味迁就和顺从父母的观念,不也应当被尊重与包容吗?和而不同,知易行难。
三十几岁的时候,好像有点理解父亲了。他说的很多话,当时下意识地觉得反感,听不进去,以为是彼此不在同一频道、没有共同经验范围的缘故,而如今再听才发觉,原本难以认同的很多逆耳忠言竟然变成对的了。于是颇有点遗憾,没有更早、更多的听父亲的话。
不知不觉,我们的沟通交流变得比从前顺畅起来,不再苦大仇深、满腔怨愤。是我们都年纪大了,浸透了生命的洗礼,有所成长和领悟,还是我们都变了,变得心平气和,学会了爱与被爱?也许他没有改变,更不用寄希望他会改变,我们只能从改善自己开始。曾经不以为然的岔路、弯路,亲自走过,经历的人和事在变化,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与理解也在变化。
在给父亲的长信结尾处,卡夫卡模拟他父亲的口吻“回答”儿子(卡夫卡)说:
“世上有两种斗争,一种是骑士式斗争,这是两个自立的对手间的相互较量,各自为政,胜败都是自己的事。另一种是甲虫的斗争,这甲虫不仅蜇人,而且还吸血以维持生命。这是真正的职业战士,这就是你。
你在生活上是不能干的;但为了把这一点解释得舒服、无须忧虑、无须自责,你证明是我夺去了你的所有生活本事,并塞进了你的口袋里。你对你在生活上不能干又何必担心呢?反正我有责任,你尽管放松四肢,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任我拽着穿过生命之河。”
“甲虫”的形象从作者的小说《变形记》里穿越到了他的现实人生,无异于硬币有正反两面性的讽喻。在“指责”父亲的信中反过来以父亲的视角指责作者自己,试图构建一种对话与挣扎,并由此探索救赎与解脱。忏愧的是这番指责令我颇感共鸣,有如遭逢一番意味深长的提醒,也许是该与父亲谈一谈了。
与其说是“这段插话……使我们俩都能得到一些安慰,使我们的生与死都变得轻松起来。”毋宁说是彼此剖白的倾心交流,让我们内心的压抑和委屈获得纾解释放,哪怕是通过斗争,言语上及内心的斗争,我们至少直面了本真的自我,并把这种真实传达给对方,从而感受到对方的真实和需要,这的确不啻于莫大的慰藉。
#非虚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