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缝纫机 >> 缝纫机发展 >> 苗六计少安院里那棵树
那是一棵懂心思、有灵性、阅尽人间春色的树,它长在少安家的院子里,活在路遥的笔尖下。它和少安,和作者,和读者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同一段岁月里,一起经历着平凡世界里的风雨晨昏,体验着乡村父老们的喜怒哀乐……
我们读路遥,不妨就从少安院里那棵树开始——
一
少安家院子的东头,有一棵碗口粗的树。
那是他们刚搬家到这里时栽的,算起来已经和兰香的年龄差不多了。
那是一棵杏树。
它就是一棵极其普通的树。春天一到,它就会开一树白粉粉的花朵,招引着一群嗡嗡闹的蜜蜂。然后就会挂满小杏子,到收麦的时候,树上的杏子就会变得金黄,树下便常常围着一群摘杏的孩子。
但它又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它是一棵有灵性的树。
每天,家里人出山干活时,它就像家里的一位成员,精心地为家里照看门户。让母鸡在它的根部刨食,在它的树荫下乘凉,让拴在它身上的猪在它身上蹭痒痒。
清晨,它亲眼看着少安担水把家里的大水瓮装满,看着少安忙着帮母亲做饭,目送着少安在尚未退去的夜色里,送兰香和金秀到石圪节中学念书。
中午,它心疼地看着少安在饭后来到东拉河边,舀起一担水,在毒日头下汗流浃背地挑着,爬蜒半座山,去浇那点宝贵的自留地。
那一时,它也渴着;但是为了这个家,它像少安一样忍着。
夜里,它静静地站立在那儿,让鸡们落在它的枝丫上休息,它自己会看着天上的月亮,数着天上的星星。它发现自己有着灵敏的听力,除了风声,还能听见家里人呼吸的声音,能听见浑身是病的祖母在屋子里呻吟,能听见少安失眠时的叹息,听见少安的爸妈整夜整夜地熬煎着少安的婚事……
那一天中午,它看见在县城教学的润叶,满脸通红地走上硷畔来到它家。润叶她等啊等,等出山的少安回来,到最后,只好满心失望地离开了家。
那时,它真想伸长树枝,拉住润叶的手,叫一声——你再等等,少安马上就回来!
少安在公社挨批的时候,它就在院子里耷拉着树冠,没精打采的,露出满心羞愧的样子。好像受批评的不是少安,而是它自己。
此后,它就默默计算着,计算着少安离家的日子,想象着那个叫山西柳林的陌生地方,揣测着少安相亲的情况。
那一天傍晚,它惊喜地看见,一个多月没回过家门的少安终于回来了。和少安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位黑眉花眼的大眼睛姑娘。邻居家的人,村子里的人,一个个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来到家里打听相看。当它知道这就是少安的对象时,它在风里开心地笑着,连飘落的叶子都化作了哗啦啦的笑声。
那是秀莲第一次从山西来到了它家,从此她将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和少安相互帮衬着,开始一段艰苦奋斗的日子。
那一天,它目送着少安借了金俊武的自行车,带着秀莲去米家镇扯结婚的新衣服。
那一天,它无比留恋地看着少安骑着自行车,把必须回家又依依不舍的秀莲送到石圪节。
春节前,它看着少安和秀莲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婚礼。看着金波和金秀,像自己家人一样忙前忙后,欢欢喜喜地拿着几本《人民画报》,到仓库为少安布置新房;看着田福堂、刘根民和金俊山坐在前炕头的干部席上,看着吃饱饭的王满银端着盘子在人群中吆喝着穿梭。
那时候,天寒地冻,它是冷的,但它的心是暖和的。
那一晚。饭后,它听见兰香犹犹豫豫地跟父亲说准备辍学的打算……
那一晚。饭后,它听见赶集回来的少安和父亲商商量量……
那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里,少安到原西县城拉砖。它便觉得家里的农活格外多,家里人格外忙,玉米,大豆,谷子,荞麦……家里的秋庄稼也堆得满窑洞都是。
后来的日子里,少安建起了砖厂。扭身的时候,它便能看见少安的砖厂上,制砖的机器在轰鸣,少安浑身是汗地给砖窑加煤添火,秀莲头上笼个白羊肚手巾在忙碌着数砖。于是,它便常常舒心地闻见砖厂那边飘过来的浓烈的烟味。
树也是有心思的。它心细得能看见秀莲递给少安一个白馍时的满满爱意,知道少安和秀莲吵嘴时秀莲的伤心;当少安和家人分家时,它和少安一样的难过。
和家里人一样,它不愿意少平外出揽工,却又排解不了少平的苦恼,只好恋恋不舍的和家人一起,目送着少平在公路边踏上了开往黄原的长途客车。
那个除夕,当家家户户鞭炮炸响的时候,它看见可怜的兰花,拉着一双儿女,站在罐子村村口,等待着二流子丈夫的归来。那年正月,它知道少安参加了县里的“夸富会”,少安骑着高头大马,后面的工具车上,搁着一驾“飞人牌”缝纫机——因为感受着一种尊严,它和少安一样的幸福。
几年后的那一个下午,少安的砖厂为了扩大规模,点火仪式轰轰烈烈的举行。正在热闹时,它突然看见东拉河对面玉米地里,少安爸一个人那忧心忡忡的面容。
后来,少安的砖厂倒闭,它和少安爸一样地熬煎和揪心。一年时间,少安爸的头发全白了;一年时间,它的叶子也卷着,挂的杏子一个个都落了……
树在长,人也在长。当初在树下玩耍的是兰香,现在在树下蹦跳的是虎子。一眨眼的工夫,亲爱的兰香已经出挑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到全国著名的大学堂读书去了。
有时候,风中会传过来树和树的密码,让它感应到亲人们的消息。它听到黄原古塔山上那棵杜梨树的叹息,知道了少平和晓霞有过如此美好的爱情约定。有时候,空气里传来植物与植物的消息,它听到了来自大亚湾黑户区惠英嫂家的那棵金黄的向日葵的声音,知道那棵紫色的牵牛花下的房屋,从此即将成为少平的归宿。
它站在这个院子里,一年又一年,看着这个家庭,看着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忧心和欢乐。在这个院子里,它听见过兰花的哭,兰香的哭,虎子的哭,看见过秀莲的泪,少安的泪,一家子所有人的泪。它有时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家人的哭声中长大的。
在无比熬煎中熬了一年,少安的砖厂终于冒了烟,又起死回生了。它比谁都高兴!
于是,它看着院子里又来了一帮匠人,开始给家里箍新窑。而少安爸,隔几天就要从石圪节割回来一条子肥肉。少安爸身板慢慢地弯了下去,可脸上有了更多的笑容。
突然有一段时间,它再也看不到秀莲的身影,再也看不到秀莲来给父母们送东西,拆洗被褥,整个家里失去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像自己的身体一样,一种蒸蒸日上的氛围里却突然有了一种冷清,一种悲凉。
它知道,那是它家的秀莲去世了。
二
因为少安家位于村头的正南面,这棵树的视野便格外的开阔。抬眼就能看见田家圪崂的一家一户,能看见一条公路连起的两个村庄,还能看见哭咽河上的小桥,哭咽河那边的金家湾。
还有庙坪,还有庙坪的枣林。
平时,它和庙坪的那一片枣树遥相呼应,用树叶哗啦啦地打着招呼。它开花的时候,枣树还在安安静静地等候,他就用自己的花香唤醒枣树;它挂果的时候,枣树才刚刚发芽。等到枣子变成红玛瑙的时候,他就在院子里为枣树鼓掌,共同抵抗着干旱的折磨。
然后,就像等待杏子成熟的季节一样,等着一年里最为热闹的打枣节。
打枣节上,它看见一堆堆的人,打扮一新,扶老携幼,拿着木棍,提着篮子;棍子落下的地方,那红艳艳的枣子像暴雨一样落在地面上,树下的人有的捡,有的吃,有的看,有的笑;那禾场上,一堆堆的枣子就像燃起的大火。而在人堆之外,村里的两位寿星——少安奶和金老太太正坐在一起,回忆着已故的金老先生的往事……
那一时,它的枝叶在秋风中稀稀落落地掉落着,但它却愉快地微笑着。
它天天看着硷畔下的那条公路。元宵节,那条路上走过来扭秧歌的队伍,罐子村的秧歌队,双水村的秧歌队,在公路上汇成了七彩的长河。当两队秧歌在彩门下相遇时,锣鼓声和鞭炮声响彻了天。锣鼓一停,便听见王明清和田万有对唱的声音,和人们叫好的声音。而在那热闹的人群中,它看见田福军和少安的双手握到了一起。
那时候,寒风中摇曳着身子的它,也在热闹着。
它也能看见双水村的那所小学校。那所学校里,少平在教人们排练节目,金光明的妻子姚淑芳在教娃娃们读书……袅袅炊烟中,它看着放学的孩子在哭咽河的小桥上乱了队形。
那一年,麦收之后,它的杏子刚刚摘完,就看见田家圪崂的人,一个个吃罢晚饭就聚到一队的饲养室,吵吵嚷嚷着结合分组分地。而那一年秋天,金家湾的人们分地不均,居然一个个跑到公路边去分砍路边的树木。
一年又一年,它看着庙坪山如何在人欢马叫红旗招展中,从一座荒山慢慢变成层层叠叠花卷馍一样的梯田。也看着田福堂耗费巨资建起的大坝,大坝上刻的“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在被洪水冲垮后变成了“高峡……无恙”。
它曾经无数次的看见双水村的支书田福堂。田福堂手拿着烟卷,在大队部运筹帷幄,指挥着人们在夜晚去偷水……田福堂跪在痛哭着的金老太太的面前,苦口婆心地劝说金老太太搬家……田福堂在少安爸的帮助下,终于犁完了庙坪山那块荞麦地……田福堂佝偻着身子,躺在门口的破碾盘上边咳嗽边晒暖,还不忘挖苦喊他出席点火仪式的孙玉亭……
看见过孙玉亭。孙玉亭隔几天就要来到院子里,把烟袋锅伸到少安爸的烟布袋里挖烟吸……孙玉亭蹲在院子里的磨盘上看报纸……孙玉亭踢拉着两只烂鞋到大队部开会,追忆在大集体里那贫穷的快意,热闹和风光……孙玉亭整天以领袖为上,和田福堂一起难为金俊武,最后居然和金俊武结成了亲戚。
看见过金俊武。金俊武挑着一担粪走过了哭咽河的列石,和孙少安拉着话……金俊武在田福堂的高压之下,如何无奈地搬了家……金俊武在庙坪山后劝哥哥,要小心金富挣的钱来路不正……金俊武把背上的一捆豆蔓扔到地上,一边坐下来和妻子李玉玲吃饭,一边看着金光亮的蜂在身边的荞麦花上嗡嗡嘤嘤地采蜜。
它能看见曾经的地主金光亮。金光亮拉着当兵的儿子金二锤来到祖坟上……金光亮端着蜂糖水有滋有味地在村里转来转去……金光亮像揭竿而起的义勇军,悲壮地举着捞河柴的笊篱,去追赶跑掉的“意大利”蜂……金光亮哭丧着脸,用头刨着他命根子一样的桐树。
看见金俊武的院子里,金光辉的媳妇马来花,正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她的大哥金光亮。
能看见“链子嘴”田万有。中午的时候,傍晚的时候;枣树上,山圪崂里,不止一次地听见田万有的悠扬而带着土腥味的信天游……听见田万有和田万江低声下气向儿子田海民请求,希望在他的鱼塘干活挣点钱。
它能听见田海民和媳妇银花挖鱼塘时挖掘机的声音。海民的鱼塘边,银花一脸无辜地说:我们有钱,但那是我们凭劳动和本事挣的,又不是偷的抢的,你们干嘛自己不努力光想占人家便宜!
看见过金老太太的大孙子金富。金富锁上了王彩娥的门,把偷情的孙玉亭锁在了屋里……金富在村里吹牛说坐飞机从双水村上空飞过时,听得见庙坪山玉米地里锄草的婆姨们笑得咯呱呱……金富随手拾起一根硬柴棍,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自己惊人的开锁技艺……金富一家人戴着手铐,在天麻麻亮时被警察押上了公路边的警车。
看见清晨的公路上,停着金俊海从黄原开出路过家门的邮车,金俊海正在朝家里搬东西。看见金俊山在早饭时赶着奶牛,来到金俊武的院子里,商量着如何把孩子们的教室换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看见沉沉的暮色中,历尽艰辛的红梅抱着孩子,站在大门口,等待着开车回家的润生。
看见那夜夜亮着灯光开会的大队部,如何变得夜夜漆黑,又如何在那一夜又亮起了灯光。
那一场大雪后无风的早晨,它披着一身的白雪站在酷寒中,突然看见金俊武和侄儿金强,黑棉袄纽扣上挂着红布条,不论碰见大人还是娃娃,都要跪下磕上一头。再向金家湾一看,金俊武家的院子里挂起一嘟噜白色岁数纸。
它知道,那是村里的金老太太谢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