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过年乐立冬了，似乎一夜之间，白杨树、柳树、榆树、老杏树落光了叶子，大树显得光秃秃的，燕子早飞到南方去了，只有难看的乌鸦在呱呱叫。大地一片萧然，凛冽的西北风呼呼地刮了起来，吹过墙角，将飘落的树叶吹聚在水沟、墙根，妈妈让我们拿着扫帚将它们扫回来，掺在麦草中添炕。冬水淤过了，也许你会说生产队里再没有什么活干了，活哪有干得完的呀，“活”会生“活”呀。这时候男社员们开始出牲口圈里的粪，堆在场院里，像一座座小山，女人们去翻粪，等地完全冻住之后，就由社员们用架子车拉到地上，个人家的粪，由自已家的人抽空翻过了，队长领了会计量好了土方数，按方数折算成工分，加在各家的工分簿里，然后社员们集体拉运，这项工作一直会持续到腊月，因为当时最先进的运输工具就是架子车了。腊月十五日左右，生产队才给社员们放假，年就要到了，队里在腊月二十三日过后，宰杀二三头猪，这样每人可以分一两斤猪肉，再分上一斤清油，我家过年就会有七八斤或者是十几斤猪肉和八九斤清油了，有了这些年货，就不用太发愁了，其它的就好办了。妈妈发好了面，大姐、二姐帮忙做过年的馍馍，除做三四十个白面馒头和花卷以外，还要在熬锅里烧出了许多玉米面饼子，黄灿灿的，放在大缸里捂一捂，又酥又软，可以一直吃到二月里。父亲还会到别的队里去换几斤粉条和豆腐，妈妈则挑了一大碗黄豆用温水泡软了，放在盆子里，盖上湿布放在热炕头上生出长长的豆芽菜；父亲又去供销社里购得几张梅红纸、几付门神、几挂鞭炮、几张画张、一斤花糖、一斤大枣、一斤核桃回来，妈妈则为我们精心挑选几尺花丝布、蓝丝布准备为我们做过年的新衣。“过了腊月二十三，过年还有整七天”，掰着指头算着，口里咕咕喃喃地叫着，大年三十终于在我们的期盼中来了！一大早，我们便在父母的安排下将房内房外、门前院后打扫了好几遍，并洒上些许清水，窗玻璃也擦得干干净净的了，贴上妈妈用梅红纸剪的几对好看的窗花。这时父亲便在向阳的墙角支好了书桌，铺开了梅红纸，准备写春联了。我便给他磨墨、扯对联。还没写上几副，只见队里的爷爷、叔叔、哥哥、弟弟、侄子就在手里拿着卷着的一二张红纸，让父亲写春联来了。父亲的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一一和他们打招呼，一边问他们要写几副大对联，几副小对联，一边很麻利地折好了纸，用刀子裁好了。父亲每年大年三十日为乡亲们写春联，他的脑子里记着许多的春联，只见他在砚里醮饱了狼豪，提笔运气，在对联纸上挥写自如，那一副副喜庆的春联在他笔下一挥而就。有时他还即兴创作，编几副符合那个人家家事的春联写上去，让爷爷叔叔们高兴得哈哈大笑。我一边磨墨，一边为父亲扯对联，看着父亲那一个个遒劲有力、刚柔相济的行书，我心里既佩服又羡慕，我何时才能写出这样一笔好字呵？看来，这辈子我是哭也哭不上吧！这样一直到下午三点多钟，父亲一直写个不停，写好春联的人拿着它们笑眯眯地走了，临了不忘向父亲道一声谢，而这时拿着红纸来的人还继续来着。父亲只在中间喝了几杯水，午饭也没有顾得吃，到了五点，全队三十多户人家的春联才全部写完，我早已是腰酸背疼了，父亲呢？是不是更加的腰酸背疼？好了，春联写完了，我们也该收拾着贴春联了。端来妈妈打的浆糊，用一块乱麻醮了浆糊，抹在门框上和门板上，将春联和门神贴上去。父亲贴得很仔细，很结实，用手将春联和门神捋得平平整整，并左瞧瞧，右看看，是不是贴得上下一样齐，有没有贴斜了，他还一边贴一边给我们讲春节贴门神的来历。等贴好了春联，院子里一下子有了喜庆的气氛，而这时妈妈在屋子里也喊开了：“饺子熟了！”于是一家人便围坐在一起，妈妈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饺子，醮上红红的油泼辣子，蒜泥，浇上醇香的醋，我们一个个吃得忘了放下筷子。父亲笑着说：“肚子里留着点地方，守完年夜，还有更好吃的呢。”我们早就知道，因为早上，我们打扫卫生的时候，妈妈已将家里那两只养了快一年的芦花大公鸡杀了，今晚肯定要煮一只让我们吃个痛快的。父亲说归说，我们还是吃到打饱嗝为止。收拾完了碗筷，妈妈便将宰好的大公鸡炖在砂锅里，便又忙她永远也忙不完的活了，而我们呢，上在土炕上，和父亲一起将买来的画张贴在四周的墙上。那些画张多是电影剧照，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套歌剧《蝶恋花·答李淑一》的画张，上面是杨开慧和月宫中的嫦娥及众仙女翩翩起舞的情景，还有《红灯记》中李玉和和李铁梅高举红灯的英姿，还有一套越剧《红楼梦》的剧照，王文娟饰林黛玉的，这套画张当然贴在我们姐妹的闺房里的。贴好了，我们便一张一张开始欣赏，看下面的讲解。等贴好了画张，扫净了土炕，妈妈便催我们下炕来冼净了头发和手脚，说是一年的晦气全洗去了，明天一切从头开始，好运会给我们每一个干净的孩子。妈妈又从木箱里抓出了几把大枣、核桃和花糖，一人分给几颗，然后便从木箱里拿出了前几天在灯下为我们做的新衣服。我们姐妹四人一人一件花丝布罩衣，制服袖子便衣领，当然图案是各不相同的，缀着黑色的金鱼或是蝴蝶样的大盘扣，漂亮极了。妈妈的这一招本事，我们姊妹四个没有一个人学会。前几天，我还对妈妈说：“妈妈，你能不能给我教一下绾纽扣的方法，还有那大盘扣？不然，你的这个本事就失传了。”妈妈说：“好啊！我交给你，就是你能不能就会？”我兴冲冲地找来了几根光滑漂亮的细绳子，妈妈便耐心地给我教了起来，可是学了一个多小时，我还是弄不明白怎么换手，怎么穿插，急出一身汗。看来我是学不会了。我们姐妹是蓝丝布的直筒裤，崭新的黑灯芯绒的方口布鞋。弟弟是一套军绿小制服，一双黑色小松紧口布鞋，另外每人还有一双新袜子。我们欢呼雀跃，便将各自的衣裤套在棉衣棉裤上，大小真是合适。妈妈这儿扯扯，哪儿捋捋，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啊，明早大年初一我们就可以崭崭新新的出门去了，会赢得队里孩子们多少羡慕的目光？（妈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裁缝，对裁剪技术无师自通，孩子衣服可以做出许多花样，俏皮可爱，绸子棉衣缝得俊巧平整，没少为乡里乡亲出嫁的姑娘们做过陪嫁衣，也没少为村里的老人们做过寿衣，一般的衣裤更不在话下。有一年，流行灯芯绒衣服，妈妈托了在金昌工作的堂叔给我们扯来了几块天蓝色和枣红色的灯芯绒，但她怕自己做不好，就去送给了裁缝为我们做衣服，谁知等衣服取回来让我们穿上一试，妈妈真是又气愤又心疼，那个裁缝的手艺可真叫人大跌眼镜，衣服前襟短，后襟长，整体又宽又短，难看死了。妈妈边埋怨边叹息，早知这样花钱做不了象样的衣服，还不如她自己做好了。只是因为家里没有缝纫机，她只能用手一针一线地去缝，为了不糟蹋了布料让人做，结果反倒糟蹋了这些美丽的灯芯绒布料，为此妈妈后悔了许多日子，衣服呢，别扭归别扭，最后还是穿了。这以后，妈妈就不让裁缝做衣服了，再忙再累也自己为我们做衣服。后来，生活好了，妈妈就去城里买了一台向往已久的蝴蝶牌缝纫机，针线活做起来就更是得心应手了，再后来，改革开放经济搞活，市镇上服装店如雨后春笋，我们的衣服就不用妈去做了，可是相继大姐二姐的孩子们又出世了，妈妈又为她的外孙子们做起了可爱的宝宝服。前个七八年，妈妈过了七十二三了，我们的孩子也大了，妈妈再也不用做衣服了。但她却忽然“心血来潮”，为我们女儿女婿、儿子儿媳每人粘了两双鞋垫，白面花里，用指甲在上面掐上了梅花、荷花、兰花等图案，一针针用丝线绣，绣好了，再在缝纫机上跑几圈线，让它们更结实。她说，她老了，是不是快要死了，做个鞋垫给我们儿女们留个纪念吧。前几年，市面上有了机绣的鞋垫图样，妈妈又买来好多，拆掉了我们穿过的旧裤子，粘了底衬，将绣样粘到底衬上，再镶上花边，粘上里衬，在缝纫机上走几圈，看起来更加结实好看。去年到今年，妈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加上父亲的去世，妈妈心里难受了好长时间，我们姐妹想将她接到城里来，她说，父亲过世还不到百天，她哪里也不去，她要守在家里，不然父亲回家时找不到她会生气的。直到去年国庆过后，也过了农历的十月初一，给父亲上了坟，我们才将她接到大姐家。在乡下，她还可以喂喂鸡，摘个菜的，可是住在大姐家的妈妈，除了看电视，听秦腔以外，再也没事可做，她便又让我在网上购来了十字绣图案的鞋垫，要给外孙子，家孙子，还有未来的孙媳妇们绣。她说，她已经八十岁了，还能活几年啊！给孩子们绣上几双鞋垫，留个念想吧。所以，我也不好违了她的想法，也是为了给她个事干，就在网上购来了许多图案好看又喜庆的鞋垫，男式女式的都有，让她想绣的时候来绣。可她是越秀越上瘾，绣罢一双接一双的，停不下来了。我怕她颈椎病不要犯了，有时下班回来，看到她坐在阳台上，旁边放着小唱机，正在唱着她爱听的秦腔，一边戴着老花镜在绣鞋垫，我就从她手中拿走鞋垫，说：“妈妈，你缓缓吧，悠着点，也不急，你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的。”她听了，笑着说：“丫头，再活十年八年不成老妖精了，再说谁还见得我啊！”听到这些话，我的鼻子酸酸的：现在生活好了，可父亲却去世了，母亲也老了，她还能享儿女们几年的福啊？一家人围坐在火炕上，开始熬夜了。砂锅中飘出鸡肉浓浓的香味，我们忍不住一次次拿根筷子去戳一下肉烂了没有，快到午夜时，妈妈捞出已经煮熟的大公鸡，放在大面盆里，撒上盐花，晾一晾后便一一撕开，给父亲和弟弟一人一个鸡大腿，我和姐姐们吃鸡翅膀和鸡脯肉，而父亲呢，又将手中的鸡大腿撕开了，给我们姐妹一人一块，剩下连在骨头上的一点肉慢慢地吃，妈妈呢，她说她不想吃，也不爱吃，这样乐得我们多能吃一块了，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便不曾将骨头上的肉吃干净了就放在了桌子上，眼睛又望着盆里，看能不能再捞一块肉。等我们收回贪婪的目光，意犹未尽地离开桌边，妈妈拿起我们吃剩的鸡骨头，细细地用手撕下骨头上的肉丝，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但我们却没有意识到刚才妈妈不是说不爱吃肉不想吃肉吗？怎么现在又爱吃想吃了呢？后来，生活好起来了，吃肉的次数也多了，妈妈才和我们一起坐在饭桌上吃肉了，而我们也一个个长大了，才意识到不是妈妈不爱吃肉不想吃肉，是因为妈妈想省下让我们孩子们吃好呀！后来读过一篇文章，名叫《妈妈爱吃鱼头》，才更加明白女人做了母亲就爱吃鱼头了，也因此更明白我的妈妈不爱吃肉和不想吃肉的真正原因。在我们穿了新衣，吃了美味之后，新年的钟声终于响了，我们守住了大年夜，迎来了新的一年。配图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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