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缝纫机，已经基本退出了今天的人们的家居生活，除了偶尔可以看见在城市边缘的“浙江村”、“福建村”里的南方人的窄小昏暗的作坊里，未成年的女工们围着的昼夜响个不停的比之我们记忆中的缝纫机要大得多的东西以外，别的时候，缝纫机实在已经是一个消失了的词汇了。如今把我很详细地带回缝纫机时代的，是一本叫做《怎样用好缝纫机》的横翻的32开本的连环画。

这本连环画不厌其详地讲述了缝纫机的构造和性能，讲述了从选择购买到运输、开包、安装及使用保养须知等等各个角度的关于缝纫机的全面知识，既可作为消费者的实用指南，又可作为维修人员按图索骥的指导手册。它的构图模式直接在我头脑里唤起的记忆，是偏远的乡村中村口墙头的宣传栏里的关于安全用电的宣传画。那种笨拙的笔致所传达的准确的避免中电的知识的有用与有趣，与这本连环画精确的线条和严格的比例所传达出来的信息意味是一样的。它用一个小小的文本方式，将文本话语被讲述着的当下环境中的人们普遍的生活状态做了一个小角度的表现。

这连环画编辑出版的时候，缝纫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都是比较新鲜的“家电”。其实，尽管标准的缝纫机用起来尽管是嘎嘎得响，但是并不用电；电动缝纫机是后来发展出来的衍生产品，家庭使用者已经很少，其不成功主要并不是因为本身设计的问题，而是因为这种机器面对成衣市场的标准美观和物美价廉已经彻底离开了普通家庭的需要。

这一充其量只是具有家电雏形地位的家用机械设备，在这连环画出版的时候，多数家庭还都没有，在有与没有之间，使用知识的普及才成为一个必要的关口。这种对于某一种实用之物的讲解的窗口期，实际上从侧面表征着人们普遍的生活水准，显示着他们在最具体的家用之物上的向往与期待，是所谓可以触摸的幸福的具体到物的一个媒介，也算是时代风尚的一个注脚吧。

需要指出的是，这本《怎样用好缝纫机》只是江苏科技出版社从年开始出版的一套丛书中的一本；这套丛书名为“为你服务小画丛”，丛书中还有《怎样用好收录机》（赵宁绘画，江苏科技，年3月，第一版）、《怎样用好电视机》（年2月，第一版）、《怎样用好照相机》（范建平、薛兵绘画，年7月，第一版）、《怎样用好自行车》（年1月，第一版），以上每本的印数都很大，可见选题策划充分适应了市场需要，满足了人们实用的需要，也满足了人们追求时尚的心理需要。

但是，等到年7月出版《怎样用好洗衣机》的时候，印数就只有10千册了，最后出版《怎样用好电冰箱》的时候，印数是册。进入八十年代后期，家用电器至少在中国的城市家庭中已经不再是什么神秘新鲜的东西，何况随买来的电器一起装箱的《使用说明书》已经足以解决一般的使用问题，无需再去专门看如何使用的书了。实际上，出版“如何使用”的书，一方面是实用指南，另一方面也是时尚文化的一部分；一旦人们的时尚心理随着时代的发展发生了变化，自然也就又有了新的追求。即便是这样以“实用”为主的连环画，也还是没有脱离开书之为书的精神属性，时移世易，“实用”竟也无用起来。

说到实用，还真是要多说几句。连环画在其发韧及至鼎盛时期所表现出来的实用性的特点是诸多的民间艺术形式所共有的特征，只有为人们的日常生活服务了，它才能拥有自己成长的空间，才能成为最广泛的喜闻乐见的对象，其作为艺术品的长久的生命力才有了最基本的根基。这里所讲的实用性仅就其日常生活中的实用而言，政治角度的实用，比如大批判或者口号宣传之类，另当别论。

这一类连环画（仅就我个人的藏品而言）还有《安全使用（和）农药》（健康报社48K）、《把社队粮食保管好》（中国财经年6月,，第一版，40K）、《避孕前后》（卫生教育所，年3月，第一版，40K）、《看图识电（1，2）》（浙江人美版，年7月，第一板）、“通俗科学知识图画第三辑医学卫生知识第十八种”《组织治疗法》（孙玄常编，荒黎绘，北京书店，年9月，第二版32K）、《三防常识画册》（北京军区司令部，年6月，第一板，32K）、《建筑工程安全生产》（胡亚南绘画，上海人民，年10月，第一板）、《家庭副业技术图集》（江苏南通科学技术协会，江苏科技出版社，年10月，第一版/年12月，第二版，32K横翻）、《三防常识》（邯郸人防办公室，年3月）、《烟花爆

竹安全常识》（群众版，年10月，第一版，24K）、《预防近视眼》（刘启文绘画，河北人民版，年7月第一版，40K）、《遵章守纪保安全》（杨韵涛、吴庚辰绘画，北铁石家庄分局，年9月，40K）、《怎样保护牙齿》（刘起文绘画，河北人民，年3月，第一版，40K）、《早期发现肺结核（一般用防痨宣教品）》（中国防痨协会，年12月，第一版，/年3月，第二版，48K），等等。

这些所谓实用类的连环画，稍加分析就会注意到，它们几乎都不是农业社会中的物象，都是对于生活在农业社会中的人们来说属于新鲜之物的工业品、工业社会生产生活用品用具的介绍。这种详尽的介绍里，无疑是隐含着一种对于拥有这些工业品的工业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的向往情绪的。

这类连环画图文并茂，开本一般都比64K要大一些，为的是画面清晰；不仅画面清晰，讲解还非常详细，每一个操作步骤都用明确的写实性的线条绝对真实地勾画出来，使即使没有多少知识和文化的读者也能看得清看得懂。只要按图索骥，一切这类对传统城乡社会无相应的知识的人们来说的新玩意儿都可以正确而安全地使用起来。其实用性的内容完全可以用详尽两个字来概括，从机器的品种到运输安装使用保养注意事项，一切相关内容应有尽有；简直比机器使用说明书或者结构设计图和内部结构图还要清晰明白。这好象源于中国古代科学记录的传统，《天工开物》一样的画面性解释的痕迹比比皆是；而且不单单是为了教会使用的方法，还有一层保留相关的知识信息于纸面之上，使之永不失传的意思。这在没有电脑和磁盘，胶片记录又有诸多不便的科技条件下，大约是编辑和绘画者的一种潜在的意识的不自觉的流露。

其实这类连环画不仅仅传授了实际的物品操作的知识，还在不经意间传达了绘画创作时期的社会风尚和审美趣味，是科学记录与社会学、美学意义上时代习气的描摹。比如这本《怎样使用缝纫机》以及该套为“你服务画丛”中其他各本书，出版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叶，正是改革开放大行其时的时候，新东西雨后春笋般地出现，西风东渐，人们的衣着行为都在禁锢了很多很多年以后第一次获得了相当程度上的解放。画面里出现的模特人物个个都穿着那个时代最时髦的风衣，都留着烫过的头发，都穿着高领毛衣。现在看来简陋狭窄的屋子里的摆设也都尽量时髦——“时”那个时候的“髦”，也就是说比那个时候的现实超前了一步，成为绘画者也许是不自觉地对时尚潮流的预测和引导，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新潮发布。

以今天的眼光看来这些连环画在让人对其认真与详尽肃然的同时，更有一种“好玩”的意趣油然其间。对物的珍视和慎重，体现着人们在物质相对贫乏的时代里的一种惜物的美——这种美的享受在物质相对发达以后就逐渐离开了我们，物在那个时代里不只是物，还是精神的寄托，是对美好生活的期望，是对当下的生活的珍重。购买和使用缝纫机在那个时代里成为时尚，说明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而显然还提得不是很高，高到另一个层次上的时候人们会纷纷抛弃缝纫机的，那是直接购买成衣的新时代了；当然，更高的强调个性化衣着的层次是不是就一定会人人又重新购买使用缝纫机现在还存疑，相信那样的大面积地时尚性的购买和使用的景象不会重演了，连环画在无意之中为我们保留了一个时代清晰的脚印，保留了我们生活中一个还怀有质朴的期待的瞬间。

而这种质朴的期待，正是处于农业社会的人们对工业时代的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想象的一种具体表征。一直被宣传着的工业社会，即将到来的工业社会的美妙，就是从缝纫机这样最具体的象征，最具体的可以使用之物上被显现出来的。在这样本身就充满了农业社会的简单浪漫主义的理想特征的想象中，工业社会的一切缺点，环境污染、人心不古、恶性竞争、道德丧失之类的弊端还都没有被人们所注意；美好的想象，改变的急切，让人头脑发热，让人迫不及待而无暇他顾。这时候，大家几乎一律地还在习惯性地以农业社会的温情揣摩着未来；而小小的连册《怎样用好缝纫机》正将这种情形永远地定格在了那里。

《怎样用好缝纫机》，“为您服务小画丛”之一种，黄硕民编，侯小明、王祖民绘，江苏科技社，83年7月，第一版，横翻32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