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山和前妻生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早婚，没有一个人的婚事是他满意的。

我的大姨，在母亲死后，以十多岁的年龄，肩负起照顾弟弟妹妹职责。在把最小的妹妹，我妈汪如菊照顾到十六岁初中毕业后，才匆匆忙忙结婚。

那时候，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在农村已属大龄，别人介绍了外村一个看着还算老实勤快的男人，她便嫁了过去。

这个婚事，汪小山并不满意，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的大女儿，因为家庭的变故，只上了一年小学便退了学，专心照顾家庭。我的大姨夫，一天书都没有读过，老实到木讷的程度，人也长得丑。汪小山希望大女儿嫁得好一些，却也知道，他们两个人勉强算是门当户对。

所以，尽管不满意，在征求了大姨的意见之后，还是准备了嫁妆，把她嫁了过去。

我的舅舅，初中毕业就参了军。回来之后，找找关系，一般情况下，是能安排一份正式工作的。比如说，去工厂里做工人之类的。

别小看工人，在那个年代，工人是铁饭碗。流水线上坐一坐，每个月都有钱拿。一个家庭里，能出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工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舅舅回来前一个月，汪小山就到处活动，找关系想把舅舅安排进市内的厂里。

舅舅回来后一个月，工作基本谈妥了。只等下个月，那边手续走完，就可以去上班了。可就在上班前两天，舅舅说，他不去市里上班，他要和他的一个初中同学结婚。

汪小山暴跳如雷，想要动手打舅舅，可是这时候，他已经快五十岁了，而舅舅只有二十多岁，舅舅的身高和外公一样，又在部队练了好几年，存心躲的话，外公都近不了舅舅的身。

最后，舅舅说了实话，那女的怀孕了。他得娶她，否则，她的两个哥哥不会放过他。

女得比舅舅大两岁，外公本来是不同意的。但外公爱面子，不愿意让人说三道四，背后戳他脊梁骨，就勉强同意了。外公同意婚事的条件是，乖乖到厂里上班，别再折腾，舅舅答应了。

大舅妈不愿意舅舅去厂里上班，怕他成了工人就不要她了。舅舅去厂里只上了半年班，经不住大舅妈闹腾，辞职回到乡下，再次当了农民。

汪如菊跟何其贵走了，就给外公留了个条，还说什么，逼她她就去死。

汪小山没有再逼她，只是，不再跟她来往。不仅不认何其贵这个女婿，也不认汪如菊这个女儿。

汪如菊在村小学当老师，汪小山是村干部，两人隔三差五总会见面。

汪如菊主动跟汪小山打招呼，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理都不理。汪如菊的第一个孩子掉了，坐小月子的时候，汪小山狠着心没去看她。何其贵考上行政干部，要去镇上工作，何家大摆筵席，邀请村里人吃饭，汪小山没来，也没让他的妻子来。

一直到我出生了，办满月酒的时候，汪小山才请了乡下乐队，吹吹打打，送了几套家具过来。那些家具，漆成了天青色，那是当时最流行的嫁妆家具颜色。

送到何家时，上面盖了红布，印了大红“囍”字，和大姨出嫁时，外公送的嫁妆几乎一模一样。汪小山用这种方式，承认了何其贵这个女婿，承认了何家的这门亲事。

和大姨当时的嫁妆不同的是，汪小山还送来了“三大件”：缝纫机、自行车、手表。

这三大件，是农村婚嫁之必备。

一般来说，是女方或女方的父母提出要求，男方家买好，婚礼前送到女方家里，婚礼当天和娘家置办的家具一起，被盖上红布，吹吹打打送到男方家。

两年前，我奶奶万秀慈把汪小山叫到家里，说亲事的时候，问过汪小山，有什么要求。

汪小山一句话没说，走了。

可是这时候，汪小山不仅送来了嫁妆，还送来了本该男方准备的“三大件”，这是示好，却也是打脸。

毕竟，这三大件，不是婆家出钱，而是娘家出钱买的。

三大件里的缝纫机和自行车，都是单件。唯独手表，本该是一双，一只男表，一只女表。

汪小山送来的手表，只有一只女表，那是给她女儿汪如菊的。他女儿选择的丈夫何其贵并没有。尽管那时候，何其贵已经是镇上的干部了，他却并没有收到老丈人送来的手表。

汪小山通过这份嫁妆表明他的心意：我对这门婚事并不认可，但现在孩子都生了，那就这样吧！

万秀慈看到这份嫁妆时，愣住了。但也就只愣了三秒，笑容立刻又堆在了她的脸上，她热情地招呼汪小山，把“亲家”让到了上席，不提往事，各种敬烟敬酒敬茶，好菜好饭招待。

本地乡下的满月酒，孩子出生后半个月就会举办。

彼此，我妈汪如菊还在坐月子。汪小山坐了会儿，没吃饭，抽了根烟，喝了杯酒，寒暄了几句，就离了席面，进里屋看望汪如菊去了。这是自知道汪如菊和何其贵在一起之后，汪小山第一次主动跟汪如菊说话。

汪小山说：“嫁了人，就不是小姑娘了。从此以后，是好是坏，就只能你一个人承担了。你婆家人多，复杂，你婆婆是个厉害的。你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不要告诉我。告诉我，我也帮不了你。你也不要告诉你男人，他也帮不了你，你只能自己解决。你好好把孩子养大，熬个几十年，孩子出息了，你就出头了。”

见到汪小山走进房门的那一刻，汪如菊又惊又喜又委屈。

她以为，父亲已经原谅她了，他们父女俩，伴随着我的出生，和解了。却没料到，父亲会跟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汪如菊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爹！”便梗着嗓子说不出话来了。

汪小山不管汪如菊的情绪，只打开襁褓看了看我，拍拍汪如菊的肩膀，就离开了。

汪如菊以为，她的父亲并没有原谅她。即使，她和何其贵的孩子都生了，他依然没有原谅她。其实不是的，他早就原谅她了。他只是为她感到难过。这份婚姻，将带给她的磨难，只有二十来岁的她，根本就想不到。而他，在得知她和何其贵在一起的时候，就预料到了。

他曾经试图阻止，他却没办法阻止。他说的那番话，是建议，是忠告，同样也是对小女儿的祝福。

他说“受了什么委屈，不要告诉我”，她根本就没做到。

而其后的每一次，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但凡小女儿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都是他出面，帮她解决。就连她的子女上学缺钱，都是他提前料到，提前准备好，等她来借的时候，第一时间拿给她。

这是汪小山式的父爱，女儿不听话，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汪如菊婚后，过了两年好日子。

她是何家连哄带骗骗来的新妇。在她之前，她丈夫的前妻，十来年没有生育。虽然婚后没多久，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流产了。但是，何家怀着迎接下一代的殷切希望，对她颇为照顾。

才结婚的时候，何家人话里话外，希望她能像李爱莲一样，担负起烹饪洒扫的职责。她假装没听懂，因为新婚，她们就没说什么了。后来，流产、备孕、怀孕、生产，她们怕她累着，伤到身子、伤到孩子，待她如皇后般小心翼翼，也没怎么让她干家务活。

只可惜，她的肚子不争气，只生了个女儿。

虽然是女儿，但毕竟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孩子。虽有遗憾，全家人还是很高兴，对才出生的小女孩也很好。

汪如菊嫁人的时候十九岁，第一个孩子出生时，也只有二十一岁。稚气并未因她初为人妇而消散多少。即使当了妈，在她心里，她仍然是一个小女孩。

她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小女孩，婆家人却并不这样想。刚出了月子没多久，万秀慈就对她提出了各种要求。不仅要她承担家务，还要求她像我的几个未嫁的姑姑们一样，下地干活。

汪如菊在娘家都没下过地，怎么可能在婆家下地呢？没娘的孩子，从小就是“野丫头”。仗着自己个子大，父亲是干部，凡嘲笑她的、欺辱她的，都第一时间打回去，逐渐就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万秀慈让她干活，小姑子们喊她干活，她听见装作没听见，安然稳坐、岿然不动。

在那个物质紧缺的年代，何家人多口杂，如果不劳动，不合理规划的话，是不可能让每个人都吃饱饭的。何家的每个人都很勤劳，都要干很多活，除了何其贵。

汪如菊是儿媳妇，才来的那一两年，是“新人”，可以稍微照顾一二。久了，继续懒散着，享受跟何其贵一样的待遇，那是不可能的。

又不是男人，怎么能像男人一样不干活呢？何况，她在学校教书的的工资，也并不曾给到家里做生活费。万秀慈经历了一个勤快的、任由她拿捏的儿媳妇，接受不了一个什么活都不干的儿媳妇。

汪如菊不干活，万秀慈从一开始暗示，到后来直接安排她干活。万秀慈的安排，有些汪如菊做了，有些不做。就算是做，也是不耐烦地垮着脸做。久了，汪如菊和婆家人的关系就越发紧张了。

汪如菊怀上我的那一年，何其贵考上了行政干部。何其贵嘴花花，一直说，我是给他带来好运气的孩子。然而，他对我也并没有多好，他一周六天都在镇里上班，只把老婆孩子撇在乡下，独自面对他妈和他妹妹们。他只偶尔回家，逗一逗我。我笑的时候，他尚肯抱一抱，我一哭，就被塞到汪如菊怀里了。

汪如菊夜里要照顾我，睡不好，白天要上班，几乎站一天。孩子吃奶，需要营养，一家人一起吃饭，营养不够。下班回到家想休息，却被使唤着做饭洗碗洗衣服，她就很不开心，不想待在家里。

村里到镇上，步行两个小时。她经常晚上下班之后，先回家抱上年幼的我，走两个小时路，到镇上跟何其贵待在一起。第二天一早，天没亮再走两个小时路，把我送回家，再去上班。

不是不想坐车，村里到镇上的大巴一天一趟，上午去、下午回，她要上班，赶不上。也不是不想骑车带着我去镇上，而是乡下的路太颠簸，我又坐不住，把年幼的我放在自行车座椅上，不到两分钟，我就嚎啕大哭，带着我，她没办法骑车。

来回四个小时，抱着个几十斤重的孩子，非常累。

好在年轻，身体好，力气也够大，汪如菊并不觉得苦。只是，因为她很明显的躲避，她和万秀慈之间，关系闹得非常僵。一开始，还能维持面上的和平，到后来，就无数次地争吵，吵到万秀慈哭天喊地抹眼泪，大叫自己的儿子娶了个母大虫。

万秀慈这个人，几乎从来不跟人争吵。她能说会道手腕高，是把人卖了，别人还说不出她不好的那种人。

万秀慈希望别人做什么事，或对谁不满，并不直接说出来，而是笑嘻嘻拐着弯提上那么一句，或用眼神示意一下，别人几乎就会按照她预想的那样做了。她用她的手腕，把全家人，包括她的女婿，牢牢地掌控在手心里，听她的话，遵守她的安排。

只可惜，这么一个能人，却偏偏遇上了汪如菊这么一个直肠子。

没娘的野孩子汪如菊，不喜欢看人脸色，更不喜欢听拐着弯说出来的话，她认为那样不真诚。当她发现，别人对她不真诚的时候，她就会很恼火。别人对她摆脸色，她会摆一个更大的脸色还回去。别人拐着弯说话的时候，她就算听懂了，也会说：“你能好好说话吗？”

或者干脆装听不懂，起身就走。

她仗着个子高、力气大，不怕任何人，就算是男人，她也敢吵上一吵，打上一架的。她坚信“有理走遍天下，无理也要咬三分”的道理。

但凡和人吵架，无论占理不占理，她都率先提高嗓门，大声嚷嚷。

万秀慈这么一个能人，在别人面前，总是很吃得开。对着汪如菊，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每次吵完架，她都气的不得了，抚着胸口重复同样一句话：“秀才遇到兵，秀才遇到兵！”

在她们婆媳关系最僵的时候，汪如菊再次怀孕了。